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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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首望长天, 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 想又皎月圆 ——《望乡》

鉴字

文重山看着桌上的这幅字,苍劲有力,笔力厚重,纸张黄晕,有些年头了。

文重山低下头,用鼻子轻轻地闻了闻,抬起头来,向站在桌边的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说道:“纸是永乐时期的观音纸,墨是万历时期方于鲁制的香草玦墨,至于这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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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重山欲言又止,那位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面露喜色,伸出肥胖的大手,竖起大拇指,说道:“文先生不愧是上海第一鉴赏高人,鄙人佩服之至。不错,纸是观音纸,墨是香草玦,都是明代的东西,这字却是祖父所书,所用之笔更是名品,唐代宣州陈氏所制,世间留存不过十管,山口家有幸得其三。”

“家祖一生酷爱书法,每日练字两个时辰,笔耕五十年不断,终在82岁高龄觉得略有所成,焚香沐浴,斋戒七日后,前往家社请出一管宣州陈氏笔,磨上香草玦,在观音纸上写就了这幅字,先生以为如何?”

山口义坚是上海山口株式会社的会长,日本军队进入了上海,日本人在上海做生意的很多,山口不是最大的一家,却是最神秘的一家,据说他与日本军方有很深的关系,坊间传闻他可能是日本军方在上海的特务。

文重山摸不清楚山口的意图,如果单纯从书法角度来讲,这幅字功力有余,神韵不足,看似内敛,实则暗藏刀锋,可也算得上当今书家上品,可是山口的身份让文重山很顾忌。

自从日本人占了上海,多有附庸风雅的日本人隔三差五地找文重山赏画鉴字,识物断宝,文重山总是如履薄冰般地应付着。

“先生以为不然?”山口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却并没有生气,更多的是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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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重山搓了搓手,微笑地对山口说:“这幅字若是放在当代,当属上品。恕在下直言,字不如墨,墨不如纸,纸不如笔,可惜。”

山口义坚僵硬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双手一摊将文重山引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命下人上茶。

“先生真是火眼,这句评语也出自家祖之口,他为了练就这幅字,花了五十年时间,最终还是无法与神品相比,最后郁郁而终。”山口说道。

“神品?”文重山有点纳闷,脱口问了一句。

“神品!这首《望乡诗》是唐代晁衡所作,先生是知道的,晁衡是日本人,我们山口家与晁衡颇有渊源。”山口有点骄傲地说道。

“晁衡,唐代名士大家,日本名阿倍仲麻吕,想不到山口家族与千年名士有渊源,还请山口先生赐教。”文重山恭敬地说道,对于山口的说法他虽然不全信,但是不得不说日本人对于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敬仰和追求在某些方面比我们中国人更虔诚。

“天宝十一年,晁衡上疏唐玄宗,请求归国,玄宗屡次挽留,阿倍去意已决,但又无法拒绝玄宗的圣意,就在家写了一幅字敬献皇帝,这副字就是这首阿倍早年写就的《望乡》,玄宗读了这首诗,明白阿倍的心意,就在这幅字上御笔批了一句诗,并将这幅字送还给阿倍,准其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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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缓缓地将这段故事娓娓道来,文重山听得有些着迷,晁衡归国史上多有记载,玄宗挽留也是事实,只是从未听说晁衡写诗给玄宗,玄宗回款还晁衡。

文重山说道:“山口先生对此事如此了解,真实博学。”

“先生肯定是不信的,我有幸与王国维大师有请教之缘,他也是不信,后来对此拍案叫绝,直呼神品。”山口一边说,一边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

这是一个紫檀木的盒子,山口从里面拿出了三张照片,递给了文重山。

神品

文重山接过照片,顿时张大了嘴巴。

一张照片是一幅字的全景,一张是拍摄的局部《望乡》诗,一张是落款处的一句诗。

山口看着文重山的表情,嘴角露出了笑容,说:“这就是神品《望乡》,落款处的那句诗就是玄宗亲手所书。先生以为如何?”

文重山很惊讶,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但是一股古朴醇厚之风扑面而来,凭直觉,照片里的那幅横幅书法年代很久远。

文重山站起身来,抖了抖长衫,双手捧着第三张照片,这就是玄宗给晁衡留的那句诗:四海锦花奉长安,御风东渡话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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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看到文重山这副表情,心里升起一股自豪之感。全世界现存唐代的物品本就稀罕,要么是金银器,要么是陶瓷器;要么是特制兵器,要么是祭祀陪葬冥器,能有一幅字画流传至今,那是相当的罕见,此物堪称国宝也不为过。

“文先生是当今有名的书画鉴赏大家,不知可称之为国宝否?”山口微笑地问文重山。

文重山不由得暗中萧然,心里不是滋味,惶惶中华文化璀璨夺目,流传至今的墨宝甚多,可能与此字相比者寥寥无几,此物现却藏于扶桑,再回华夏怕是难了。

文重山默然,没有说话。

山口义坚似乎看透了文重山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说:“先生不必神伤,此物本就不属华夏之物,当年唐玄宗回赐此物给晁衡,令其带回扶桑。”

“晁衡并没有回到日本,他与随藤原清河等人在海上骤雨风暴,船毁人亡,一百多人葬身大海,只有区区十数人存活了下来,其中就有晁衡和随藤原清河,他们又回到了长安。晁衡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72岁那年在长安辞世,并葬在了长安。”文重山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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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晁衡没有回到日本,可是随藤原清河回去了,随行回去的还有他的仆人羽栗吉麻吕。晁衡让羽栗吉麻吕将此物带回了日本,山口家就是羽栗吉麻吕的后人,我们家族一直保存着这件物品,传承至今。”山口义坚淡淡地说道,眼神里露出骄傲的神色。

山口义坚值得骄傲,羽栗吉麻吕能够将此物带回日本已然不容易,能够传承千年更加困难,在日本乱世时代,能够完整保存,应当值得尊重。

文重山放下照片,坐了下来,说道:“想不到山口先生家族与我华夏还有如此渊源,据我所知羽栗吉麻吕在唐时已娶唐女为妻,生有两子,据闻东归扶桑是只带了次子回去,长子被陛下赐姓秦,留在了长安。

山口义坚很惊讶,“先生真是博学多才,正是如此,羽栗吉麻吕和次子回了扶桑,后来羽栗家又因某重大变故改姓山口,这个姓氏一直传统至今。

“今天请先生来,除了聊聊这《望乡》诗贴外,还有一事请教先生。”山口义坚说完,起身双脚站定,微微向文重山鞠了一躬。

文重山赶紧起身,连忙回答道:“不知山口先生有何事,鄙人才疏学浅,不知能否帮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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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秘密

“文先生肯定知道那首《哭晁卿衡》,那是诗仙李太白写给晁衡的。”山口继续说道。

“当年晁衡请辞长安,玄宗挽留不住,准其东归扶桑,不料在海上遭遇风暴,消息传至长安,晁衡至友李太白听闻,痛哭不已,悲伤之下写下了这首《哭晁卿衡》,此诗名扬天下,传颂至今。”文重山娓娓道来。

山口义坚低声诵读了那首《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文重山自幼熟读唐诗,从小就会背诵李太白的这首名诗,可是他很纳闷,难道山口义坚请他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吗?

山口义坚诵读完,接着说:“文先生有所不知,这首诗李太白亲笔书写了下来,当晁衡回到了长安,惊喜万分的太白就将这幅亲笔所书的《哭晁卿衡》送给了晁衡。”

文重山更是大吃一惊,《哭晁卿衡》这首诗传颂至今,没有想到它不但是一首五言,更是一件书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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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文重山吃惊的是山口又说了一句:“《哭晁卿衡》这件作品也流传至今。”

怎么可能!晁衡与李太白是至交好友,史书多有记载,太白诗歌也多次为晁衡所作,太白手书《哭晁卿衡》已让人意外,更意外的是该书作居然流传了下来。

山口义坚看到文重山脸上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又缓缓地说道:“这件《哭晁卿衡》书法神作留给羽栗吉麻吕长子秦月山,秦月山这一支人繁衍传承,这幅哭晁卿衡》也随之传承至今。”

文重山静静地听着。

“照道理说,无论是《望乡》贴,还是这幅《哭晁卿衡》,都应该是羽栗吉麻吕家的东西,我们祖上为了能哭晁卿衡》东归日本,从战国时期(日本战国)就派人前往中国找寻,甚至在明代嘉靖朝已经查到了此物最后一个收藏者——胡汝贞,胡宗宪。”

“自胡宗宪以后,此物再未现世,直到菊池武夫(张作霖日本顾问)在大帅府看到它,哭晁卿衡》在满洲惊鸿一瞥,再次不见踪影,此为我山口家族扼腕痛惜的恨事。”

山口说完,双眼似乎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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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文先生来,就是恳请先生出山帮我山口家找回这件宝物,鄙人及整个山口家奉先生为恩人,还请先生圆我山口家千年的夙愿,让《望乡》贴和《哭晁卿衡》能团圆聚首。”

山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文重山坐在沙发上,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扣着茶几,内心思绪万千。同样的传世之宝,日本人可以代代相传,传承有序,而在我们自己人手中却是转辗反侧,几度易手,甚至灰飞烟灭,可悲可叹。

若真有此宝,难道真要让日本人掳去海外吗?

文重山没有正面回答,站起身来,拱手向山口义坚说道:“承蒙山口先生厚爱,重山也是好宝之人,平生夙愿当是一睹太白神迹,此事甚大,容我考虑一二。”

山口也不再强求,躬身礼送文重山出了门。

文重山

等文重山出了门,山口义坚书房的侧室内走出来一个人,精廋高硕,两眼有神,青色长衫,黑色圆礼帽。

“秦先生请坐。”山口义坚将他领到会客厅里。

“山口先生认定文重山能够找到《哭晁卿衡》吗?”秦先生捋了捋长衫,一屁股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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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重山虽年龄不大,却可以说是现代中国第一书法鉴定大师,他在书画鉴定方面绝对是泰斗级人物,他并不是名人,而很多所谓的名人暗地里都来请教过他。文重山此人实在是太过低调。”山口说道。

“这才是可怕之处,文重山凭天赋有才情,定能跻身大师行列,为何他一直隐身于野,在上海静安小学充当一名地理老师,实在让人不解。”秦先生一边摇头一边说道。

“秦先生担忧的是他身上那段隐秘的历史吧?”

“不错,文重山在文物、书画界当属大家,可他却是军人出身,当年可是黄埔的文化教员,甚至还随军出征北伐,担任过第四军某营的指导员,这段历史他从未对人讲过,我担心他会坏了我们的大事。”秦先生从兜里掏出一包哈德门,点了一支。

山口义坚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慢慢地说道:“他这种人有从军经历并不重要,即使他是黄埔出来的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不是共产党!”

“就怕他是共产党!”秦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文重山走出了山口株式会社,叫了一辆人力黄包车,匆匆地赶往一个地方——静安寺。文重山需要立即与林古亭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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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山口上钩了。”文重山与林古亭在寺内的树林小径里走着,他开口说道。

打扮成寺内居士的林古亭是一个彪悍的汉子,一头花白的头发,洗得有些灰白的居士长衫,踩着一双灰色布鞋,手里拿着一串佛珠。

林古亭一边走,一边说:“老文,那咱们就按计划进行,只要山口要你帮忙,我们就有机会进入日军虹口司令部,才能将里面的情报带出来。”

“对了,文重山同志,那个关于《哭晁卿衡》的故事是真的吗?”林古亭停下了脚步,突然问了一句。

文重山也停了下来,望着黄昏时刻太阳余晖从树林射下来,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说道:“《哭晁卿衡》的故事远比山口知道的要多得多,他甚至都不知道羽栗吉麻吕为何要改姓山口。

林古亭默然了,文重山不说,肯定有他的道理,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老地下工作者,文重山有自己的原则。

“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有些早,感觉有点闷热了。”文重山轻轻地将长衫最上面的纽扣解开。

“是啊,自淞沪会战以来,时局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了。”林如亭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他手里的佛珠一直没有停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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